云南凤尾,中缅边境的一座小镇,山色连绵,少数民族聚集。
这里距离金三角400公里,是国内最接近毒品产地的地方之一。其所属的临沧市,是全国最早成立缉毒队伍的地方,每年缴获的毒品数量令人瞠目结舌,以吨计算。
2021年是凤尾人张子成在云南临沧做警察的第26年。
工作前一年,他18岁,失去了身为缉毒警察的父亲张从顺。去年12月,他45岁,又失去了同为缉毒警察的弟弟张子权。
张从顺
他似乎早已有所准备,但还是措手不及。曾经同为缉毒警察的他,深知这种特殊职业的危险性,但在意外面前,经验总是不太管用。他被迫接受至亲离去,无可奈何又非如此不可。
即便三兄弟都是缉毒警察,即便父亲和弟弟都因公殉职,他对缉毒警察这个职业仍然保有热情。因为缉毒这件事,“危险,也总有人要去做。”
01
张子权
在周围的人看来,弟弟张子权没什么漂亮衣服,更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他平常不苟言笑,身上找不到轻浮的姿态,也从不露出半点骄傲。即便他的父亲张从顺是英烈,是受中国人民敬仰的缉毒警察,他也仍然那样朴实,像极了父亲生前的样子。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着实吃紧,但他作为小儿子还是被宠着。他怎么也宠不坏,和其他家庭里总是逃学、打架的幺儿不同,张子权从来不给家里闯什么祸端。
大哥张子成比他大8岁,在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长兄如父。在张子成的印象中,乖巧老实的弟弟需要大哥帮忙的情况只发生过两次。
一次是张子权念初二时。那年雨季,张子成在距离临沧凤尾镇老家400公里路的澜沧工作,他突然接到老家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弟弟踢球撞断了两根骨头,他紧张得立即折返回家。第二天,张子权的手肿了,人也开始发烧,张子成又辗转把他带到一个寨子里的草药医生治手,陪了一个星期,弟弟的手治好了。
那时张子权性格内向,心里有感情,嘴上却说不出来。长大以后,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双球鞋送给了张子成。他很喜欢穿一条休闲短裤,也给张子成买了一条一摸一样的。
“你自己怎么不穿?”
“大哥你穿。”
但张子成到最后也舍不得穿。
第二次是张子成接到市里打来的电话,说缉毒警察弟弟在办案过程中晕倒了,让他赶紧过去一趟。到了江苏徐州的医院他才知道,张子权在工作中心脏骤停,等抢救过来时已经大脑缺氧。他考虑再三,是否要让弟媳留在医院。最终他还是决定独自留下,因为弟媳要是在医院,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都没人照顾。为了防止年迈的母亲在没有心理准别的情况下得知坏消息,他还把二弟劝了回去陪伴母亲。
医生只留下了张子成一人的电话,并且告诉他弟弟病得很严重。在之后15天的监护中,张子成度日如年,害怕哪天凌晨接到医生的噩耗。
但让人悲痛的消息还是来了,36岁的弟弟永远沉睡了。
张子权告别仪式
“大爹大爹搞什么,怎么把我爸爸的照片放在那里?”
张子权女儿问张子成时,他已经把因公殉职的弟弟的遗照放在了灵堂上。6岁小姑娘还很懵懂,生与死的界限感隐约在一句句的疑问中萌生。张子成深感命运弄人——当初父亲因公殉职时,张子权也只有10岁,时隔多年,一个悲剧性的轮回再一次降临在这个家庭。
02
1994年,张子成18岁,父亲张从顺牺牲于一场跨国毒贩暴力反抗案件中。毒贩拉响手雷,包括张从顺在内的2名缉毒警察丧生。
张子成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大哭,母亲骗他说:别哭了,你爹只是受伤。但母亲比谁都来得伤心,她虽然不哭,但吃不进一口饭,晕了过去。
张子权(10岁)
“天塌了。”
张家一家五口人全指着张从顺的缉毒警察工资生活。原本张从顺是可以选择在挣得更多的商业系统工作,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缉毒这个亟缺人手的重要岗位。
母亲是一名地道的农村女人,平时除了照顾家庭外,只会种种苞谷。从丈夫去世的那天起,她不得不担起养家的重担。可是,经历了沉重打击之后,母亲失去了做活计的力气,提不起精神,过了两年才算是缓过劲来。她一边做着政府安排的工作,一边对三兄弟说:“穷我们不怕,只要身体好、肚子饱。你们不做错事,妈妈就高兴。”
彭太珍(张从顺妻子、张子权母亲)
三兄弟懂事极了,从不调皮捣蛋,伸手问家里要钱。他们受父亲影响颇深,毕业后无一例外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按理说,张从顺的牺牲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伤痛也许会让母亲排斥儿子再次选择这个职业,但母亲却认为孩子理应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发展。
“哪里需要你,你就去。”
03
张子成1995年进入公安系统工作,在这之前他学习会计。择业时,他和家族长辈商量再三。
“我没想过会干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只是看到父亲为老百姓办案之后感觉喜悦。”
也许正因为自己的选择,他也更理解弟弟毕业后择业的心情。
“我当过禁毒中队长,也跟毒贩搏斗过,真枪实弹,惊心动魄,很危险。但不可能有危险就不做,我家兄弟也很清楚,这里是贩毒的主要通道,总要有人去做。所以我没阻止过我家兄弟。”
张子成
张子成从来没有细想过,如果当时阻止弟弟成为禁毒警察,是否现在会变得完全不同。
“禁毒代表着临沧的形象,我能在这支队伍是比较荣幸的。我是烈士的后代,锻炼一下会更好。”张子权在一次采访中回忆当时的选择,做缉毒警察这件事是顺理成章的。警官学校毕业以后,他第一次理着平头穿上警服照镜子时,仿佛看见了曾经的父亲,一个他潜意识里憧憬许久的,神圣人民警察该有的样子。
2016年,张子权在云南普洱的澜沧山上抓捕毒贩。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然从视线中飞出,驶入拐角又有一辆,他知道这两辆摩托车都是毒贩派出探路的先遣。他穿着防弹衣配着枪,冲出去截住摩托车,同事前来增援后控制了四名毒贩。
澜沧山离缅甸佤邦不远,很难说毒贩是否随身携带着手雷和枪。但缉毒警察似乎顾及不了这么多,为了获取情报,必须这么做。
“恐惧、害怕,每个人心里肯定有。怎么说,危险时刻都在,只能最大限度做好自我防护。更多的,你无法抗拒这些东西。”
2020年清明前夕,《英雄三子》拍摄完成,短片里张子成、张子兵、张子权聚首。这段视频成为张子权生前为数不多的影像资料。
从左至右:彭太珍、张子成、张子兵、张子权
“为什么去年三个一起,今年突然出现这种情况。”
2021年清明,放置张从顺骨灰的墓地里,每年三兄弟和母亲都会来祭扫。
“今年缺席一个人,张子权缺席了。”
除此之外,母亲也没能来。虽然把噩耗瞒了再瞒,拖了再拖,暗示了再暗示,得知张子权牺牲的消息以后,母亲身体还是突然崩盘。
“打击太大,她也想不到是这么严重。”
04
“上阵父子兵”在边境似乎很常见。
杨学华
1994年,“901”大案中的重伤伤员、张从顺的战友杨学华家里也是如此。若干年后,长大的儿子对杨学华说,“爸爸我受你的影响,我觉得要当一名人民警察,要去读警校,还要选侦察科。”
“作为父母,尽量满足小孩的要求,支持他报。”虽然支持,杨学华还是很担心儿子遇到危险,而他自己亲历这种危险和痛苦。
那年与张从顺办的大案事发轩岗村。派出所接到报案后,时任所长的张从顺和两名同事开着自己的吉普车前往轩岗查案。报案人表示,自己本要和一名叫刘丛柱的人去境外一起打工,但对方不告诉他去哪里做活计,也不告诉他要做什么事。只知道刘丛柱背个大包,拿着手榴弹,行迹十分可疑,怀疑是毒贩。
经过布置和埋伏,张从顺和同事准备实施抓捕。听到刘丛柱的脚步后,他们立即按计划行动。没想到在打斗过程中,刘丛柱拉响了手榴弹,炸倒了包括张从顺和他在内的缉毒警察。
这次案件导致缉毒警察2死3伤,杨学华虽然活了下来,但全身八处弹片导致一些后遗症,例如行动不方便,腿脚经常感觉不舒服。
受伤后,杨学华觉得对不起家人。但当记者问他,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选择,他是否仍然会出那个导致他伤残的任务。他起先回答会。
“派出所当时这有我们三个人,什么都做,侦查破案、社会治安、管理户口、缉毒。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缉毒行动。”
但随后他又说“不值得”。“我们在工作中,首先要保护自己才能更好地打击敌人。这是一种教训,沉痛的教训。”
教训和代价似乎都无法成为阻挡他们追求某种人生价值的障碍。
“人的信念和理想不一样是不是。”
如今,经过伤痛和生死,对于禁毒,杨学华有了新认知,“重点始终还是预防,要教育青年,特别是学生,要远离毒品,这样毒贩就少了……”
边境,缉毒的信念正在一代代传承。
本文作者:徐燕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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